維果不知道自己急些什麼,慌些什麼,他撕開那個自己不會打開的袋子,把裡面的照片倒了滿地,他手摸索著,他記得那組照片的尺寸,他摸了又摸,抓著照片,不管離眼睛多近,他看不見。 亨利看見維果一個人站在房間裡,滿地的照片散著。
說四散並不對,因為維果不斷從地上抱起這堆照片、往空中一扔,看著這些紙張又落到地上,然後撿、然後撒、然後看著他落下。 亨利關上門,沒有說什麼。 他爸爸現在作什麼,他都不覺得奇怪。 亨利收起手上的報紙。 上面有斗大的標題『演員維果.墨天森因戲失明。』 維果坐下,坐在滿地的照片裡。 照片紙特有的冰冷與堅硬滑過維果的皮膚,維果摸索著,把那張照片舉到自己眼前,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看不到那張照片上自己選擇留下的風景。 眼睛,眼睛為什麼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呢? 維果將手拿到臉前,左右擺了一下,除了一片迷濛的黑影,他看不清楚自己的手指。 他成了一個眼睛看不到的人。 哈!他成為一個眼睛看不到的人呢!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『盲人』。 一個…… 維果明明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沮喪,在醫生看過報告後,告訴自己會有視力惡化這回事,他一直都以為自己已經開始心理建設……包括遠離奧蘭多。 維果實在不想把遠離奧蘭多這件事情列入心理建設。 他拍戲的時候總是會受傷,不管是魔戒那樣大跑大躍的戲或是暴力史那種床上做愛的戲,他總是能夠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。 他記得自己拍戲的時候退步一踩空,從其實不高的樓梯上就這樣掉下來。頭狠狠地撞上剛剛自己還踩著的大理石地板,那瞬間,世界就失去顏色。 維果醒來的時候,已經在醫院。 他還沒把自己的意識拉回,睜開眼睛看著頭頂上過亮的天花板。白色日光燈不知道為什麼那樣刺眼,那瞬間維果閉上眼睛,侵襲而來的黑暗那樣冰冷而且無情,卻不知道有一天黑暗會伴隨著自己,直到死亡降臨。 「醫生,墨天森先生醒了。」把自己喚醒的是護士小姐,她看見維果動一下所以把醫生找進來。維果睜開眼睛先看到的還是整片白,他用了點時間才判別出來那是護士小姐的制服,然後顏色慢慢恢復,多彩世界再現。維果鬆口氣原來是錯覺啊! 醫生給自己量量血壓,問一點日常的問題有沒有哪裡不舒服,突然冒出一句。「那麼,墨天森先生,我建議你明天作一個腦波檢查,如果沒有異常的話就出院吧!」 「腦波異常?」維果不知道撞到頭原來要做腦波檢查。 「沒關係的。」那個醫生笑笑,把臉上的銀邊眼鏡扶正。「您知道的,撞到頭我們總希望多做一點周全的檢查。」 維果就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況,躺上白色儀器,讓醫生把他翻來覆去做所謂的檢查。還好這不像拍戲,你要還要看鏡頭跟微笑,維果心想,反正只要閉著眼睛裝睡就好了。 這之後,其實什麼事情也都沒發生。 他出院之後,打電話告訴亨利跟奧蘭多。沒多久跟奧蘭多在不拍戲的時間手牽手去騎馬;有時候兩個人在工作室裡,維果給奧蘭多一堆雕塑土,維果自己則是坐著畫圖,笑著鬧著也就過一天;還有,在床上,該做的也沒減少。 維果記得有一次是在熟悉的聲音裡醒來。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,看到奧蘭多拿著傻瓜相機對著自己猛拍。 「YOUNG KID!」維果伸手撈過奧蘭多,看奧蘭多笑嘻嘻的按下快門,他伸手搶過相機,往旁邊一丟。「有什麼好照片嗎?」 「我相信全世界的狗仔隊都會搶著要這卷底片。」奧蘭多笑的開心,伸手想要把相機撿回來,然後控制他的是維果的一個吻。 「嘿,看得出來你睡飽了。」幾分鐘後他們分開彼此的嘴唇跟身體,很明顯的有些高聳的地方並沒有分開,奧蘭多扭動雙腿,他說。 「你也是。」維果笑著,手熟練的往下滑。 後來,維果趁奧蘭多還在床上賴床,把照片洗了出來。 第一張,是模糊的窗戶。維果認得,這是房間的窗戶。 後來,是床單上自己的手指。維果之會認得,是因為自己的食指指甲特別小,上面還沾著顏料。 下一張更有趣,是寫著『ORLI’S』自己的手。 然後,是超近的眼睫毛特寫。 眼窩特寫。維果想他應該是想要拍眉毛吧?只是照片上沒看到。 半張臉。 整張臉。 鬍渣。 拍壞的鬍渣。 嘴唇。 有閃電疤痕的嘴唇。 兩顆枕頭。 掉到床下的背單。 腳趾頭。 睡臉。 半瞇著藍色眼睛。 迷濛的睡臉。 手遮掉一半臉的睡臉。 滾在一起的被窩。 沒了。 維果莫名想起這件事,他突然好想再看看這捲照片。 當初,他把照片都留著,把底片給了奧蘭多。 他記得每個顏色分佈,他記得那些模糊也可愛的地方,他記得自己是用什麼表情看這些照片,他記得拍這些照片的那個人是用如何耀眼的表情笑著、拍下這些照片。 維果伸手在地上摸索,他知道滿地照片都不是他要找的。 他很保護奧蘭多,把跟他有關的那些都紮實收著,就算小偷闖空門也偷不走,他記得自己收在哪裡,在暗室裡那個抽屜第三個資料夾,那個自己親手封上的資料袋裡。 他摸著,自己的世界只剩下灰白跟黑,朦朧的視線比倫敦的大霧還濃,但是自己非得要找到那個袋子。 維果像狗一用四肢摸索著,他揮開那些沾在手上的照片,找尋著通往暗室的門,他爬進去,慌亂的找到那個櫃子,打開每個抽屜,他以為自己記得是哪個櫃子,因為他天天都拿著,天天都看著,就算把檔案封起來之後也時常摸索著,只是黑暗降臨之後,他竟是心慌著,像索求陽光照耀的月亮,無法發出一點光芒。 維果在一堆資料袋裡面摸出屬於奧蘭多的袋子。 維果不知道自己急些什麼,慌些什麼,他撕開那個自己不會打開的袋子,把裡面的照片倒了滿地,他手摸索著,他記得那組照片的尺寸,他摸了又摸,抓著照片,不管離眼睛多近,他看不見。 他看不見。 他還記得,他都記得,卻只剩下記得。 世界是黑的,光線只剩下白與黑,他留下的卻只有虛幻的回憶。 他已經是個盲人了。 他失去視力,因為那次撞擊頭部,造成視神經被壓迫,維果漸漸覺得光芒刺眼,早上要花很多時間才能看清楚周遭的景色,就像電腦要花很多時間暖機。他回去就醫,應該是說被亨利架去看醫生,他又住院幾天,然後醫生告訴他跟亨利,在未來一年來,甚至半年內,他的視力會有急速的衰竭,請他要先有心理建設。 「心理建設。」維果抓著那些照片放聲大笑,小心翼翼的卻捨不得揉掉任何一張照片。他笑自己的心理建設如此薄弱,真正降臨的時候,只是眨眼間一個意念就把自己敲碎,他在乎的是什麼?他真心在乎的是什麼? 是他無法再用自己的眼眸收藏著奧蘭多。 他不相信回憶,他從來不相信回憶,沒想到他只剩下回憶可以相信。 他不敢也不能要求奧蘭多去愛一個眼睛看不見的半殘人。 奧蘭多奧蘭多奧蘭多。 他甚至沒有辦法告訴奧蘭多原因,年輕孩子不會因為這個原因離開。 他的『心理建設』早的很,也殘忍無情的很。因為想到能夠多看奧蘭多一些,維果貪戀的連手都捨不得放。 他告訴奧蘭多,他玩膩年輕孩子了。 「愚人節?」奧蘭多手上拿著高腳酒杯正倒香檳給彼此,維果特地到奧蘭多下榻的飯店,他頭也沒回,還笑咧了嘴。 維果沒說話。 「老傢伙,你說過的笑話很多,這個最好笑。」奧蘭多把香檳遞給他,還笑著。 維果沒說話,也沒接下。 「你要知道,我不會上當的。」奧蘭多笑著。「維果,這是假的吧!」 維果沒說話。 「維果。」奧蘭多的笑臉僵了,遞給維果的酒杯沒有收回。「說呀!這是假的。」 「我玩膩年輕孩子,奧蘭多。」維果看著奧蘭多的臉,最喜歡的咖啡色眼睛真漂亮,如果做很多決定才想留住的人,為什麼一定要讓他走呢?不對,為什麼一定要逼他走?留在身邊,也很好不是嗎? 「騙人的。」奧蘭多動也不動,只聽自己要的答案。「明明就是騙人的。」 「我說我玩膩了。」維果起身準備要走。「就這樣吧!我要的向來自己去爭取;不要的,就算送上門我也能夠當著他的面將門甩上,奧蘭多,再見。」 「不許走!」奧蘭多將手上的酒杯摔向大門,尖銳的聲音在房間響起。「你不許走!這是假的!為什麼要對我說謊?為什麼?」 「我不會說謊。」他的確玩膩年輕孩子,所以他愛了。維果戴起墨鏡,如果奧蘭多夠敏銳就會發現,維果從來不戴眼鏡,不管是紐西蘭炙熱的天空下或是燈光閃過的首映會,他身上從來沒有墨鏡這樣東西。「我走之後你就請客房服務來打掃吧!」 「你騙人!」奧蘭多追步攔住維果,他還不懂為什麼會這樣轉變。「醫生對你說什麼?亨利說你們去醫院檢查了。」 「例行檢查而已。」維果揮開奧蘭多,往門口走。「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。」 「維果。」奧蘭多沒有再追,他喊住沒有回頭的維果。「不管原因是什麼、答案是什麼,你不是那樣的人,我會自己去找尋答案。」 維果走了出去。 受了無數次閉門羹的奧蘭多,在看到今天新聞的標題,又會怎麼樣呢? 「我說過我會自己找到答案的。」手上緊捏的照片被抽起,這個人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的?維果心一驚,想要搶回那人手上的照片,又想到滿地都是奧蘭多的照片,想擋卻是擋不住。 「維果,是我。」伸來一雙溫暖的手,落在維果揮舞的雙手,和緩的嗓音跟著把維果摟在懷裡。 「奧蘭多?」維果反應過來立刻推開他!也只該是他,他跟亨利說過不見任何訪客媒體,但是奧蘭多開口,亨利不可能拒絕的。 「維果。」奧蘭多沒有鬆手,他輕易制住維果,將他壓在懷裡。油彩的味道從維果衣服上傳來,刮鬍水的味道磨過自己的臉頰,快半年了,他想念這個味道想得快瘋了。他低下頭去,就要吻他。 「你瘋了嗎?」察覺奧蘭多的企圖,維果試圖抵抗。「誰准你到這裡來?外面多少媒體?任何一家看到你走進來你就……」維果沒有繼續講下去,他被奧蘭多吻住,年輕人霸力不容他脫逃。 直到所有顏色都將消失,連奧蘭多自己都要缺氧,他才微微放開維果,仍扣著他不放。 「維果,我想你想得快瘋了。」奧蘭多雙手收緊,他說。「亨利告訴我了,在你來過飯店隔天就告訴我,我知道,我都知道,你的眼睛,你的世界你的考慮我都知道……是亨利帶我進來的,沒有人看到。」 「該死!」維果一肘打在奧蘭多身上,奧蘭多吃痛終於鬆手,維果跌跌撞撞起身,透著微弱的光線想離開。 「維果!」奧蘭多追上從背後一把扣住維果,奧蘭多知道自己不能錯過這機會,顧不得粗魯乾脆把維果壓制在牆壁上,長腳抵在維果雙腿間。 「該死!不許逃!」維果不斷掙扎,兩人貼合的皮膚溫熱相抵,奧蘭多受不了乾脆出口威脅。「維果,你別把我弄起來,半年份你消瘦不了。看著我,跟我說話。」 「我們沒有什麼好說。」維果知道逃不開,乾脆低下臉。 「你想了半年,直到消息見報,都還不肯改變心意?」奧蘭多稍稍放輕手上力道,他還是怕傷到維果。 「改變心意?」維果緩緩開口。「我沒有別的心意可以改變。」 「我也是。」奧蘭多對這個答案絲毫不意外。「我沒有辦法治療失去你,也沒有能力痊癒你造成的疼痛,所以我只好來改變你的答案。維果,你在乎的是什麼,你考慮的是什麼,告訴我好嗎?」 「怎麼?童子軍的關懷身殘老人活動嗎?」維果似乎沒有回答的意思。 「因為這點殘缺就把自己當成身殘,這是我認識的維果.墨天森嗎?」可惜維果看不到,奧蘭多挑挑眉毛的樣子,一定會讓維果發現自己踏入陷阱。 「我失去眼睛,我的眼睛,我的視力,我再也看不到萬物色澤、風生水起,失去我能做的事情、演戲,還有……」維果突然頓住,似乎察覺自己說了太多。「沒什麼好說的,放開我,奧蘭多。」 「把話說完。」奧蘭多出力,威脅男人。「還是我能夠再跟你要一個吻?」 「做人不該太卑鄙。」維果不以為然。 「是不該,但是有話不說也不改變心意的人,我想過份一點是可以被原諒的。」奧蘭多壓低在維果耳畔說話,一點都不客氣。「告訴我,我對你而言是什麼?我如果會是你的負擔你告訴我,我馬上就走!」 「你……」喉嚨那個『是』怎麼樣也說不出口,維果最不會說謊,所以他情願一言不發也不肯多說。他看著應該是奧蘭多臉龐的黑影,奧蘭多的臉龐幾乎要浮現在面前。「……是。」 我想要的,只是看見你,陪著你還有,愛你而已。 「你的答案我已經聽見。」聽見答案之後,嘴唇有一點溫熱,然後手上的重量減輕了。 維果知道是奧蘭多放開手了。 「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。」維果在有限的範圍裡,看著眼前的人影停頓,然後轉身。左手被抬起,先是溫暖的鼻息,一個親吻,照片被放進維果掌心。「照片還給你。」 然後,是腳步聲離去。 「爸爸,你還好吧?」立刻探頭進來的是亨利,他看著維果站在照片堆裡,想多問卻閉上嘴。「我去送奧蘭多。」 又變安靜了。 世界又變安靜了。 亨利走了奧蘭多走了,到最後我還是孤單一個人。 維果拿著手上的照片,他不知道自己拿正拿反,不知道照片上是自己還是奧蘭多…… 「沒有辦法拿相機的我,沒辦法收藏真實的你的我,甚至看不見你的我……還要我、還要我做什麼?」維果喃喃自語著,若是能在奧蘭多面前告訴他,是不是他就會留下?「只留住紙上的圖像,卻無法在看見真實的你……我、我何必留住照片……」維果雙手扯住照片,就要撕毀! 「你要把我的臉撕掉嗎?」 維果還沒機會出力,他以為離開的那個人從他手上抽起照片。 「真心話這種東西,總是要用上特別的手段才能聽見啊。」奧蘭多的聲音聽起來悠哉悠哉的,一旁還有輕輕的笑聲,原來亨利也在計畫裡串了一腳。 「奧蘭多。」維果抬起頭,下巴的手將他的臉轉向模糊的黑影。「你們……」 「你知道的。」奧蘭多直接將維果摟在懷裡,暖暖的體溫跟男人分享。 「就算要在你門外守著三天三夜,就算你用多少難聽的話想要騙我,都不會成功的。你要的風景,我替你保留;你眼睛裡面的顏色,不會消失;愛你的人,你愛的人,不會走,不會離開,就算是沒有光線的黑暗,我都會牽著你,給你光芒,給你愛。」奧蘭多親一下維果,笑說。「收起你偽裝的堅強,依靠我。從現在開始,我可以跟你保證,我不會改變。事實上,你的眼睛美的很,不管那裡面的我是什麼樣子,我都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需要放棄的理由。」 「你跟亨利聯手騙我?」維果還沒完全回過神來。 「不,是拆穿你。」亨利也走進來,先拍拍奧蘭多的肩膀,在他們面前坐下。「爸,在家就不要演戲了,你既不是剛鐸的國王,也不必當傳說中的西班牙戰士,要學著流露你的真實情緒,這樣你才能當一個真實的人喔!」亨利看著維果,悠悠開口。「你都是這樣教我不是的嗎?」 「你曾經這樣把我拉回來,不是嗎?」奧蘭多緊摟著維果接話,他一直在等維果告訴他這件事,而不是把他關在門外也不是主動放棄。「你應該知道我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,就跟你一樣。」 「可是我,看不到你。」維果知道自己被匡了這一局,而且看起來很慘烈,只能乖乖認輸。 「你不用看著我。」奧蘭多牽著維果的手,送到自己面前,比著自己的眼睛。「因為,我已經在你眼睛裡了。而我的眼睛,也只有你,放不下別人。」 「你知道我不相信回憶。」維果伸手撫上奧蘭多的臉,長長的眼睫毛刷在自己手指上,他記得這種感覺。「我的真實,總是眼見為憑。」 「眼睛只是腦袋的鏡頭而已。」奧蘭多親吻維果蓋在自己臉上的手,他想著這個男人的每一個優點、每一個缺點,手指髮鬢唇角眼眸……奧蘭多想,自己這個鏡頭還不錯,總是能收錄維果最好的一面,而且難以忘懷。 維果呆了一下,淺淺的笑起來。「也許,你說的沒錯。」 奧蘭多轉過維果的臉龐,氣息交融著,索求撫觸。 「亨利……」維果頓一下,總不好在兒子面前大演愛情片。 「早就離開了。」奧蘭多捏捏維果的臉,開始伸手打開維果身上的扣子時,他說。 「那麼,你欠我的半年份,你打算怎麼補償呢?」 相機後的眼眸完 20060123 00:14初版完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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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機後的眼眸(已完結)相機後的眼眸是我2005年發表的作品,雖然中間一度快要虐心,但是後來結局是甜蜜的 Archives
January 20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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